山地草原
○睡莲花开
沉默，不是沉睡。
我是蹲仓的松鼠或冬眠的小蛇，冰封三尺心也不会冻僵。默默地惦记着天鹅的驿站，写在备忘录的封面上。
像烈马撞开圈门的瞬间，冲出了水面的一叶叶绿方舟，等待芦苇拔节。
醒来，看见了夏天。送给她的那束阳光，笑成一朵火焰。只有昼思夜想才会有，珍贵如新娘给爱的初吻。
○草籽
风动，一粒草籽訇然落下，诺言楔进大地。
枯*的根下冒芽。没边没沿，也无拘无束的，在季风掏空的山谷间晃荡。
未见开花，却有结果。
看乱云与烈日，从对手成为恋人。
亲切而庄严。召唤的翅膀凌霄而降，闪电般着陆，从容衔走一地烟火。
○蒲棒
一棒，接力的节气严丝合缝。
叶尖穿透水面，剑抽出鞘。越抽越长，指挥草虫们混声大合唱。
秋风的绛唇，绿竖笛吹成返照星月的红蜡烛。
锋利地切割，雪季像古战场上的杀戮。——好快的弯刀！不见硝烟，冰板上一举斩草留根。
正等待，一伞一伞梦想如雪片四起。或许，是为自己轮回而越飞越白。
○苍耳
山地草原上，一株挺立的苍耳。叶子宽阔如佛耳，静听清风与石头的长谈。
山间，常常一片云彩一阵雨。很像生活的盐巴。寂寞寡淡的日子，激活擦肩而过的惊喜。
外壳带刺的慈善果，有的选择纵身药罐，煎成消炎的汤汁。也有的选择坐拥泥土，期待来年春暖花开作转世灵童。
○山梨花
山里的太阳被劫持，藏在烟雨的背后。
荒山野岭上山梨花雪白雪白地开放，于灰蓝的天地之间，竟如阳光般灿烂！
那一丛丛一树树的雪白，是长天大地捧给 的圣洁哈达，这赛罕乌拉，曾经是契丹人最初的牧猎地，是三代辽王 的陵寝地！
山间岚气，蒸腾着，流淌着，变幻着。近处的山，蓝蓝的；远处的山，渐远也渐灰渐淡，大概到地平线上就融化了吧？
人们好像转眼间，就感悟了脚下这片土地的神奇和灵性。
淡淡清香的山梨花开，蒙古高原绚丽的四月！
○秋水
浅浅地流着天空和远山的湛蓝，流着自己曲折的清澈与宁静。没有浪花，没有涛声，也没有水鸟们清脆的鸣叫和优雅的倩影。
水边的蒿草从梢头开始发*变白，野花们都浓缩成饱满的籽粒，灌木丛也即将抖落浑身羽毛般的绿叶。入秋的塞北草原，从热热闹闹的夏天走出，一步一步地进发，朝着明年春暖花开之前的雪季。
天地之间，秋水与晴空、山峦、原野，平静，深沉，生机内敛，一派和谐。
○渔歌
有鱼群漫游的海上，就必定有渔歌。
船和网，是渔歌永远也折不断的翅膀。
船和网行走的航程，就是渔歌飞翔的距离。
渔歌——大海的牧歌，放牧浪花与鱼群，放牧海鸥与云朵，放牧潮汐与风雨，当然也放牧着渔民对丰收的希冀与对恶浪、风暴的诅咒。
穿过网眼的海水，带着渔歌漂流四季。
渔歌，是渔村唱给大海的。
渔歌，也是大海唱给渔村的。
如果说船是从渔村起飞的一叶网，那么渔歌就是用牵挂和思念搓成的网纲，紧紧连接着淡定的渔村和动荡的大海。
○流浪的鱼
还没等来得及准备，来得及害怕，便抛进一次流浪。
我们是天上下雨下来的鱼，幸运地降落在另一片水域。风吹草动，有气泡从底下暗生出来，如遭遇生来身藏利刃，咬住恶梦，不让疼叫出声。
失眠。芦苇消瘦，蛙声喧闹之后，喊来一大群一大群的蝌蚪和蟋蟀，霸占了夜晚。
感谢风，让绝处逢生。打起精神，寻找清净的家园。
○咬浆
苇塘骚乱，一枚叶子一只口哨。
咬浆，一年一度，鱼儿们都不肯错过，最原始的集体婚礼。
弯曲而清澈的浅滩，装饰稀疏的藻类。古老的仪式，选在启明星眨巴眼的时刻。重逢，是长途洄游的默契与约定。
口哨起伏连绵，扭动举目浩荡的芦苇林。惊艳旭日，眺望眼前的遍地繁华。
原载年12月《辽河》
大河，注入莽原（四章）
◎西辽河
为一句承诺、一首原生态的老情歌，为梦想和自由而追逐。高原上两条自由自在的河流，迎着西北寒流和季风奔走，一条叫老哈河，一条叫西拉木伦河。
山阻拦，说死也不让你走过半步；沟阻拦，说活着就休想涉过这千回万转！开弓，就没有回头箭啦，但凭自己咬断捆绑手脚的麻绳！日出日落，犹如一张一合的大嘴巴，吞食了身后丛生的浮云和烦恼的日子。
赤崖上的古岩画：猎人与野兽，满天的星宿与交错的河流，难以辩识的古文字与计数符号。召庙的诵经声，飘过散乱的敖包堆与经幡。荷锄的农夫，跨马的牧人，鹰隼凌空，鸿雁照影，沙召上的赤狐与草原狼，坎坷的希冀之路，一点也不寂寞。
砂砾和落叶堆积的木叶山，不怎么高，倒很神圣。两水拥而合流，流成了一条新鲜又精壮的西辽河。一路吟唱着：
哥跟妹妹一搭淌，依呀嗨！
妹随哥哥一道流，啊嗬咿！
大契丹神话和元青花的灿烂星空下，牧场、渔猎场与季节参差，铁蹄敲击无边的晨昏。
没有沉沦或颓废。信条只有一个：腿不断，向前的脚步就不会停止。眼睛不瞎，就盯着东方的大海！
◎黑龙坝
是卧痕，也是投影。逮住风的蛇行或狂奔的嘶鸣。
属于西辽河，沙坝一层又一层，像千年古树的细密年轮。
四季的风，不停地变幻着你的鳞甲，一荡一荡，演化万千，难以扑捉。不甘心做一辈子虫子，总趴着或满地爬行。总想生长羽翼，如大鹏展翅，遨游长天。
契丹部落间争霸，杀牲祭祀，高香如柱，插上坝顶，祷告苍天保佑。
根，纠缠每块肌肉、每条软肋，每节脊骨，生发出繁茂的思念。草籽儿被雨季劫持，给大地的穴位针灸。
狼，蹲坐于夜静，欣赏若断若续的箫曲。显得很绅士，围着月光的披肩。
◎炼荒
开心地纵欲。
火焰的烈马炸群，在荒原上撒野，无拘无束，无遮无拦的。
没有翅膀，竟如敦煌壁画上的飞天，在半天空炫舞。
风总爱起哄，旋转着，摇旗呐喊。野雉飞射出走，诡异的山猫失踪。
没有播种的春天，没有耕耘的雨季，没人收获的籽熟果香，没人管顾的冰雪覆盖，任四季的车轮反复地碾压，这是一片很能经受折磨的荒原。当然，也不怕山火的冶炼。
铁犁穿越狐狼的故道，雁鸟与水禽的巢穴，与盘根错节交锋。初垦的生荒地，头一年要炼荒，要烧尽那么多的陌生和不习惯。陈积的烂叶败枝，还记忆着风干透了的枯荣往事。安静地笑着。与其慢慢腐朽，莫不如加入轰轰烈烈的火化大联欢！
灰烬追赶着灰烬，实在累了便扑地，与烧焦的泥土融为一体。
土地大燃烧，一场山祭，朝阳如巨丹砰地腾起。
◎老坟
饥饿的犁杖，铧片雪亮雪亮，势不可挡。
荒野上硬豁出一道深沟，温湿的泥土如春花开放，挡道者统统都根断节折，切割不留半点情面。
你是黑土地上，任意驰骋的强者。
爬着垄沟刨食，靠的是命硬！弓着身子，以千古不变的姿势，诠释最简单的信条：直腰种不出粮食！
它把多少个滚圆的月亮犁成银钩，把升起的太阳犁落，再犁碎扬成满天的星斗！
垦荒人如犁杖一样，拿着身子当地种，把春天播种，也把秋天收获。喂养自己三根肠子闲着两根半的胃口，也填装着一家老小巴眼望眼端着的饭碗。
悬挂在枯树杈上，夕阳没有风干。
垦荒人被自己的犁杖种下，拱起了土馒头。
春来，怀念遍地发芽。
原载年5月《散文诗》
剃度（三章）
◎荒道
从盐湖蜿蜒到草原，一条僵而不死的千年百足虫。做梦也口渴，遍地蚱蜢乱飞乱跳。
脚印你踩过我、我踩过你，车辙重复着车辙，谁都不在意。弓箭曾撕裂风声，马蹄穿越沙尘暴，追逐迷踪的太阳。风雪一场又一场地掩盖，野草撩开季节的边角，疯狂地席卷天涯。
典当终身拉车的骆驼，不肯为那一纸契约而低头。回路与来路一般远，还正年轻，无心掂量今天的长短。
咸滋滋的，曲折沙坨、峡谷与草地之间，无边地牵挂着一缕一缕的炊烟。敖包总在不经意间，突然朝路人打招呼，以从来没年轻过、也没衰老过的姿势。
吼向空旷与寂寞的长调，总感到耳熟又亲切。
噙一根路边的草棍儿，每节都密藏着人世间的味道和冷暖。
◎古砖
古塔的一节脚指头。气孔里流动着沉重如铅注的足音。
走过了无尽的岁月，还原地未动。就那么虔诚地站立在西辽河拐弯处，任水声风声轮番扑打，传说塔子尖上挂淤柴！
老井的水不肯干涸，有源源不断的后援，给青蛙和年年飞来照影的候鸟，开一片风沙弥天也扑不灭、夜黑漫漫也淹不了的明镜。喇嘛披着藏袍，携带刺绣佛像唐卡，围绕着砖塔诵经，背影没有离去。
彰显骑射身手的秋猎，如期举行，演绎冷兵器与热血男儿、野兽与人类的生死大比拼。
◎剃度
天生一段才，无师自通。
二十年如一日，剃度一个诚惶诚恐的弟子。开示的偈诗和讲经课，都当做崇高的圣谕，不敢有点滴亵渎。遥远的江桥之上，屏却外界窥视，什么也没发生。善怀宽敞无边，一条铁锁链关进深山密室，依旧呆若木鸡！
谦卑过了界线，变形成愚蠢到家的懦夫。
虔诚的眼神，总看一片笼罩的云彩：说下吧没落雨点，不下吧又阴沉着。面纱背后，越走近越不清楚颜色，更不清楚化过妆的表情。
原载年8月《散文诗世界》
垄春光（三章）
◎ 垄春光
推倒栅栏，归拢齐整了人心，也归拢齐整了犁麻绳套，牵手走过冰雪覆盖。
铁犁铧铮亮，从容地撬开大地的缝隙，一页一页翻检埋藏地下的日月星辰。与泥土重新对话，破天荒犁出属于每个人的 垅春天！
麦新是我敬重的人，曾用一根金属小棍儿，在舞台上指挥千百人合唱；又挥动小木棍儿，敲响农家的点葫芦头。种子也喜欢韵律，随着节奏跳跃，颠簸撒落，满垄沟新土如微笑盛开。
天地间无比鲜亮，没有阳光照不到的死角。
◎攥住冬天
总有一个冬天会遇到对手。灰布*装围住你的裸肩，也围住所有曾经的裸肩。麦部长微笑，告诉这不是梦境。
十三岁还没穿过完整的衣服。贫穷是一张顶不破又脱不开的硬盖子，而今砸开一个透亮的大裂口。雪季怎能劫持有志少年？闯出。北风吹着轻狂的口哨，木门的吱呀声中突出重围。他说跺跺脚就暖和了。整个冬天，就攥在手心！
新鲜气息强劲吹来，抖落小村落的灰尘。农会门前一排红缨枪列队，迎风抖起改天换地的气派！
◎遥望星空
指挥战士突围，麦新从马背上被枪声推落在地。一道阴影如墨染的恶浪，无声地扑压过来。
背靠老柳树，他仔细打掂量：枪膛里的 一粒子弹，该赏给那个抢先来领取的匪首！
西辽河岸边麦穗*了，麦粒香了，却有四颗铁*蝇叮入麦新的躯体。他想，我与无数战死的将士会合，用挺立胸膛阻挡黎明前的黑暗。
穿过硝烟，眺望*浦江上那片天空：寻觅温暖的母爱，一颗白发苍苍的星辰。
原载 年１月《星星－散文诗》
塞北风流（三章）
◎孤榆树
一棵树和一个屯子捆绑，叫一个共同苍凉的名字。
荒原如围场，草木与鸟兽无一例外被围猎。如野牤牛列阵，没有经历过正规的演练；或万马飙疯，从来不按常规出牌。季风，任性而暴虐，耍起脾气来不分昼夜，反复无常。
没翅膀有飞翔，没有蹄爪奔跑，本能地死抓住大地，与沙坨一样任其被揉面团。伏下的头再弹起来，绝不等待宰割，也绝不呼喊求救！三千里塞北，只有自己拯救自己！
脚下的泥土被掏空，也不扑倒。暴露出粗根，重新涅槃成一截畸形的支撑。
磨难与生俱来，像家常便饭。不能选择生存之地，但可以选择生存顽强，我是孤榆树！
同一名字的小屯子，炊烟依旧很繁茂，近在一望之间。
◎敖包
智慧和爱，拾来不同色彩、不同姿态、不同山体的石块，堆成路标或过路人的留言。
简单又易懂，心照不宣的默契。
马蹄敲击，车轮滚动，岁月无声却留下辙印。
云高，鹰远，无边的空旷和寂寞。
一堆石头叠坐在路边，观望四季。
既迎。也送。
风，无休刮削；雨，连绵冲刷；超微型金字塔毫发无损。
僧侣说：每添加一块，上帝都会毫无例外地点点头，说你搬开了自己脚下的绊脚石，前程会更加平坦顺畅。
我停下来，记下此时的心情。
手纹丈量石纹，倾听时空穿越的对话:我们互不相识，却是彼此牵挂的亲人。
◎葵花
出生在最不适合生长的地界，荒碱甸地随处可见，而且都很惬意。
因为贫瘠，泛白的碱壳如灼热生铁，烤炙着骨瘦如柴。旱季风滚烫，是游不到对岸的热流。心底怀着执念和希冀，清晨新鲜依然。
脸，总是朝阳。从阴冷中捞出来的一颗心，渴望光明和温暖，不屑遮遮掩掩。怀恩于怀，点滴的惠泽，都一一收藏，不忍散失或遗忘。本性没有背叛。
卑微也会强大。生命必定燃烧，一派无边的灿烂金*，映照天地。
秋来垂下头颅，盘点万千籽粒，饱满而简单的快乐。
原载年2月《散文诗》
方纲（鞠湘清），年出生，大专学历。年加入内蒙古作协，年加入中国作协；中国散文诗学会常务理事，科尔沁散文诗学会顾问。年《中国散文诗》曾选发《方纲散文诗辑》（十五章），《北方草原》（八章）入选诗刊社编《中国新诗库卷》。有散文诗集《对话时空错位》出版（内蒙古人民出版社年4月）。
顾问：王雁方纲
主编：于洪君
编审：孔庆艳任慧玲曾烟
王玉玲燕南飞文润
年第13期（总第期）
本期责编:曾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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