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
三海
编辑
依蔓、童言
我26岁那一年过得比较忧愁,常常思考活着的意义。在一场死亡咖啡馆聚会里遇到了大江。那是她的化名。一个三十多岁,五短身材的短发女人,东北口音,讲话条理清晰有感染力,而且很会给事情下结论。总之,像是一个从人堆里自己凸出来的 。
那时她刚刚注册好自己的公司,有了 批金主,在到处招揽人才。
五年后,大江的小公司宣告破产清算,一共欠债万,一大半是欠员工的。她头上表层的黑发一翻,下面是一撮撮的银丝,因为胯骨作痛而整夜无眠。有被欠薪的员工恨恨地要起诉她。她说会还钱,慢慢还。带着儿子,她离开了南方,搬到安徽的的村落,在朋友的书院里住下。从前可以一周坐四趟飞机,现在几乎不出市县了。
在这几年里,大江参与了很多人——包括我——的生活,成为了很多人的朋友,甚至是半个亲人。但是,也许所有人都会问一声,大江,你怎么了?
大江有时候可以看透别人,有时候可以走进别人的心里,可是,到了分别的时候,大家都不明白,她发生了什么。一个和你好像可以无话不说,可以接受你说的一切,但是你不知道她在想什么、要什么、为了什么而燃烧的人——分别的时候,这就是她留下给我的背影了。
大江搬过好几次家,房子是租的,办公场地是租的,经济状况比较好的时候,也没想过定居,孩子homeschooling,不上小学。她原先在某教育机构工作,工作不眠不休,贯注心血在孩子身上,辞职之前,做到了分区的校长。辞职是因为她发现教出来的孩子,回去上了初中之后,灵气慢慢消失,“又被那些垃圾灌满了”,她不想再看下去,决心自己出来创业。
“罗振宇给罗永浩提鞋都不配。” 次见面时她在饭桌上说。
回想起来,从那时开始,她就隐隐露出了那种气质。非梧桐不栖,非甘露不食,性格刚毅,精神洁癖。后面无论做了多少事情,试着怎么广结善缘,那种洁癖一直都在。
大江比一般人勇敢,对着陌生人,只要初步确认可以交谈,她就会进行非常深度的自我剖白,写长长的文章,说很多掏心窝的话。一个一百人的群,九十九个人不会报以对等的真诚,她就继续开一个百人群,继续寻找那一个。
我读过她34岁生日的自述,那时她刚离婚,带孩子净身出户。原本丈夫不肯离,她也不愿意主动说离婚,但是重金在庙里“请了一尊佛像”之后,当天下午,丈夫自己松口了。
大江创立小公司时,使命是影响中国的年青人。大部分员工年龄在25岁以下,绝大部分是名校毕业的应届生,来自中山大学、香港浸会、南方科技大学……用她的话说,是聪明善良的年轻人。招聘广告上说,这是一家有钱有爱有尊重的公司。我母亲是她的早期投资人之一。她开口四百万,我们投了一百万。母亲说,大江发心在做一些她当年想做但没有做到的事。
公司草创期,最贵的产品开价50万人民币,一对一包带客户的孩子,从上小学的年纪带到成年,期间可以不去学校,就在大江这里接受所有门类的定制课程教育。
很多人劝过她,尊重市场规律,做受众更广的同时还有一点壁垒的产品,先把钱赚出来。很多人看好她的经验、赤诚和投入。可惜,四年过去了,她始终无法真正把心思投放在经营普通公司上。开读书会也好,办家族排列工3作坊也好,搞徒步活动也好,阅读力培训班也好,她总是试图把事情在精神层面能拔多高就拔多高,追求人与人之间非常纯粹深入的连接,追求灵*的洗礼,客户乃至员工,被一批一批地筛出去。
在拜师求法上,大江体现出了极度的虔诚。家里的主位一定有佛像,有她在的地方经常出现各种宗教周边产品。到了在广州的 一个住处,她把佛像搬进了卧室,前面摆放拜垫和水晶烛台,后面悬挂唐卡。躺在床上,能看到占了小半面墙的唐卡。经幡绕着全屋阳台悬挂,飘在风中。
去南京佛顶宫磕一千个头,去北京灵光寺绕塔看佛牙,做各种火供、法事,昼夜不停共修金刚经……公司破产前一年,大江隐隐感到特别大的打击要来了,想尽了一切办法来消业。最多的时候,她每周坐一趟飞机飞北京,在寺庙磕头。
我认为看不见的东西不一定不存在,也相信大江是有点神通的人,毕竟修了那么久。
但是凡人看得见的东西——客户评价、公司收支、员工动向……毕竟还是那么实在。一张张年轻而充满热诚的脸出现在公司,不久后又消失。留得久一点的,都对灵修感兴趣。一小群社会经验很少,兴趣广泛,喜欢占星、抽卡、拜佛、冥想的高学历名校毕业生,大部分家境还比较殷实。他们在大江的感召下,捐了不少款给慈善机构、给寺庙、给眼前需要帮助的人……大江经常和员工复盘,谈话,诘问大家究竟为这个世界、为众生做了什么,到底是出于什么发心而行动。在扪心自问中,有人崩溃,有人自惭形秽,有人痛哭流涕。
公司成立两年后,小乌托邦里渐渐出现明显在工作中有状况的年轻人。头一个是一名香港中文大学毕业的抑郁症患者,他很珍惜大江给的工作机会,也确实努力地康复;第二次,来了一个南科大毕业的佛教徒,满口佛话,但是做事经常做砸;第三次来的员工还是在读大学生,大江已经没有亲自面试他。
我 一次看到他做事,是接待客人时,他把客人拉住,大谈自己当下的心灵感受,就是不跟客人谈业务。
年2月,破产前半年,大江离开广州,到别的城市闭关禅修数月。那时她已经成立了三所小公司,把管理权限全部让给另一位做过职业经理人、同时也笃志修行的朋友,他们皈依在同一位师父门下。
大江离开一个月后,职业经理人找到我,想和我聊聊。我们在一家粥店见面,我发现他爆了一脸的痘痘,眼白都发红了。他告诉我,三家公司里,最早成立的那一家情况把他吓了一跳,人最多时也就十几个员工的地方,财务账本足足两个月才算清楚——公司一共负债万人民币,其中员工负债占大头。有忠诚的员工卖掉了珠江新城的一套房子,就为了让公司度过财务危机。 的债主是公司的课程开发主管,已经垫了万进去。更坏的是,残存的几名员工已经完全不听指挥,时不时陷入一种闭着眼睛,坚信救赎的情绪。她们只信大江,都等着大江回来发布指示。
虽然知道大江是个大手大脚的老板,但是初期融资万,后面能欠债万,还是让我吃惊了。更让我吃惊的,是那些员工债主。她们是怎么在这艘船上呆到现在的?
后来再想想,也未必要那么吃惊。大江这个人是有教主气质的,其实也曾经很打动我。读《地藏经》,读玄奘舍身求法,读王阳明龙场悟道,读近代伍连德冒险在东北平鼠疫,她是会流泪哽咽的。她似乎真心地想着为了更大、更无限的存在,奉献自己的一切——以不断挑战自我、穿越险境的方式。
办家族排列小班课,大江曾经讲话讲到嗓子完全哑掉,为客户念经念到深夜;办徒步项目,她一个平常运动量不大的人曾经一天走十二小时以上,脚底全是血泡,第二天就当没有起泡那样走;办素食宴,她把自己住的地方开放出来,陌生人只要报名就可以进;搞慈善募捐,她跑遍了大小城市,一百遍,一千遍地向人解释,自己是干什么的。其中一个投资人觉得她做的事情没有前途,跟她发生矛盾,要紧急撤资,她还了钱,并且向对方下跪,换来对方的平静。
“我非常清楚自己在做什么。当我能够在完全不理解我的人面前跪下,认错,说明我已经把这个难关过去了。这是在往自己心里插刀子。”她不止一次地对别人说。
这种带点殉道者的气质,确实会引来一批追随者,尤其是正在遭遇危机的人。她真切地关心着他人和自己的灵*,但是肉体和随之相关的物事,她似乎都可以抛弃。
她是一个追求试炼的旅人,不断地深深介入他人的心灵,但是在关系的深处,迎接她的,有时候是一把刀子——跟不上她脚步的追随者,不可避免地要经受关系的断裂,有的人可以和平分手,有的人,撕心裂肺。
我问过大江,为什么要追求信仰,为什么要以这种方式追求信仰。然而我听到的,其实并不是一个惊世骇俗的故事,也没有天启和显灵。
生孩子的时候,大江的父母都不太成熟,按她的说法,自己也还是孩子脾气。很小,她就学会了收起自己的情绪,感受家里的气氛。跟她最亲的是奶奶,真正给了她成年人的包容和爱。但是十二岁时,奶奶去世了。她无法接受奶奶永远消失的震撼,但是也没有人可以真正开解她。在童年的末期,她一遍一遍地对自己念叨,“人死不能复生,人死不能复生……”
在这之后,她不受管束的脾气变得越来越明显。“有一回,我放学回到家里,他们已经开始吃饭,没有等我,我就进去把桌子掀了。”大学报志愿的时候,一屋子亲戚围着要出主意,她一句话把所有人噎走了:“今天这么多人给我出主意,将来如果我前途不好,你们谁给我负责?”
三十多岁了,她说,自己是个上面没有领导,六亲不靠的人。
在大学,大江出现了抑郁症状,整天整天待在宿舍里,时不时沉浸在自己的思维中。在那里,她认识了前夫,他有着压抑的性格,需要温暖,而她想对他好。毕业后,她随着前夫和公婆辗转几个城市, 落在了广州,并且开始亲近佛教和中医。
孩子出生之后,前夫开始跟孩子争夺家庭温暖,他嫉妒这个孩子。大江和公婆之间也不很对付。随着她的精力越来越多地投放于在外工作和社会活动,她感到家里家外对她的评价逐渐两极分化。
“在外面,我做什么都很顺利,都有人鼓励我,回了家,前夫眼里我做啥都不对。说明一定是有一边出了问题。”
但是前夫的哀怨和贬低根本拦不住她。他的工作和家庭环境稳定而封闭,非常害怕她持续往外走,而她没有动摇地往外走。他们正式离婚之后不久,大江开始融资创业,再之后,遇到了我。
对背景并不豪华的创业团队来说,成本意识大概就像做算数要会写那样重要。如果说大江是个老板,那这对公司来说一定是个问题。但当时我并未清楚意识到。
深度的心灵链接往往发生在讲究的环境里。办家族工作坊,大江把 期选在了云南腾冲高黎贡山的帐篷营地,下了飞机要坐几小时车才到营地,山谷云雾缭绕,三餐吃本地野菜,防潮帐篷架在高高的竹桥上。参与者连续几天在充当客厅的中央帐篷里讲述自己的家族史,大江聚精会神地听着,用每一根神经感受对方的能量。
我也见证了那一次工作坊。人并不多,有一小半还是大江的员工,另有她忠实的追随者。山谷非常聚气,远离尘嚣,温暖的帐篷里,每个人都被她在咨询中展现的洞察、细腻和无畏感染,除了一位女士的丈夫。他从头到尾都很不开心,他害怕妻子变成一个盲信者;这位女士的情绪和丈夫一样不稳,每隔几分钟就要反省一下自己的不足;他们快要上小学的儿子经常露出阴沉和暴躁的表情。
大江颇有些这样的客户。在
本文编辑:佚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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