4.
天界的闲人还是太多了。
以往顾忌澍泽青帝身份的仙神们,趁着这波拜访热潮倾数来访。
我叫得上名的,和我叫不上名的,通通来了。
有些是单纯好奇我的身份,想看看能让澍泽铁树开花的妖族是何许人。
有些是借着拜访的名义,实则请求澍泽帮他们办事。
遇上这些仙神还算是比较好办的,无非就是坐在那儿,一声不吭地微笑喝茶,等着澍泽将他们打发走。
但是,总有些仙神目的不纯。
比如,特意来清霖殿观察,以检测澍泽是否当真倾慕于我的战神将军,方少尘。
我实在想不明白,方少尘若是和澍泽有私人恩怨,完全可以私下解决,何必来折磨我?
这是我喝的第三杯茶,也是方少尘夫人洛霏吃的第五块糕点,我们俩对视一眼,尴尬一笑。
很显然,我喝不下了,洛霏也真的吃不下了。
原来方少尘折磨的不只是我,还有洛霏。
我将茶壶推到洛霏面前,试探问道:「洛霏仙君,喝口茶润润?」
她连忙放下手中的第六块糕点,如释重负:「多谢阿曲姑娘。」
我瞥了眼仍然在和澍泽互损的方少尘,道:「战神将军……还是挺执着的哈!」
洛霏一口气将杯中茶水饮尽,微皱的眉眼霎时舒缓开。
她听我说完,也将目光投向战神兼平。
「他确实很有毅力,对人对事皆是如此。」
洛霏微微笑了笑,蔚蓝眼眸中不觉流露出欣赏和爱慕,以及丝丝……悲凉?
悲凉?
她的神情一晃而过,不待我看清就消失不见。
我微垂下眼帘,捻起碟中糕点,小口轻尝。
妖界记载,天界战神方少尘和他的夫人洛霏是青梅竹马,自幼时一起长大,后并肩作战、威震四方,二人几乎形影不离。
他们之间可谓是知根知底,洛霏的脸上怎会出现悲凉呢?
还不待我细想,澍泽却是唤了我的名字。
「阿曲,你过来一下。」
我放下手里的糕点,撑着脑袋,皮笑肉不笑地看向澍泽。
「怎么了?」
有话就直说,没事别招惹我!
他见我没有起身的意思,也没有恼怒,而是一反常态地好声好气说道:「我知道你今日有些乏了,但战神将军亲临清霖殿,我们作为主人,该热情招待。」
呵呵。
人都来了小半个时辰,你现在才想起招待,是不是太晚了些?
我朝澍泽翻了个白眼,哪知他完全没在意我的表情,或者说,完全忽略了我的表情。
他自顾自地走近我,俯下身,极尽温柔地牵起我的手。
「和我一同过去,嗯?」
那双干净透亮的凤眸近在咫尺,恍惚间,我的眼前闪过他将仅剩白骨的我搂在怀中,以吻送血的画面。
那日真心担忧是他,今日假意深情也是他。
澍泽这人,太过复杂。
我舔舔唇,有些不自然地躲开他灼热的视线。
「……嗯。」
澍泽带着我,走到方少尘面前,道:「这便是我的心上人,阿曲。」
方少尘黝黑的眼眸看似不经意般落在我身上,顷刻间,一道打入灵魂深处的寒意逼得我颤了颤。
我登时抬眸,潜意识催动体内尸气抵御。
澍泽很快察觉到异样。
他上前半步,挡在我身前,左手握住我蓄了妖力的手。
「将军在做什么?」
澍泽压低了嗓音,语气警告。
洛霏自然也看出方少尘周身的法力波动。
她攀上方少尘的手臂,指节微微用力,低声道:「少尘!」
被两人喝止的方少尘像是完全没听见一般,对我施加更为霸道的灵魂威压。
仙妖殊途,他的实力本就略胜我一筹,如今我伤势未全,他以强制手段探查我的灵魂,我只觉得灵魂要与肉体剥离,毫无反抗之力。
澍泽面色一沉,抬手召出护身结界,替我挡去大部分攻势。罡风涌动,吹起他的长发。
他目光森冷地盯着方少尘,张嘴说道:「战神将军,不要乱来!」
方少尘没看他,只眯起眼,眼神犀利:「你是妖界七大妖之一?」
我维持好面上淡然容颜,心中却是猛地惊愣。
方少尘是怎么看出来的?就凭借对我的灵魂的观察?
「方少尘!」澍泽直唤他的名字,呵斥道:「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?!」
洛霏也将信将疑地望向方少尘,道:「妖界七大妖深居简出,怎会大摇大摆出现在天界?少尘,你莫不是认错了?」
方少尘不理,伸出右手便想绕过澍泽抓上我的肩,澍泽眼疾手快拦下。
「方少尘!我最后同你说一遍,这里没有什么七大妖,只有我的心上人,阿曲!」
方少尘冷冷地看向澍泽,单挑起一边眉梢:「任你怎么狡辩,她就是七大妖之一。妖族潜伏天界,意图不明,我作为天界战神,需捉拿此妖,面见天帝。」
他不急不缓地说着,神态嚣张至极。
话尽于此,没有一丝容得商量的意思,澍泽也不打算再留情面,青龙剑自他腰间而出,横在我们与方少尘之间。
凌冽剑气带着龙啸之声,霎时将方少尘震退一步。
澍泽护在我身前,话语铿锵有力:「我说了,这里只有阿曲,没有七大妖!你敢动她试试!」
洛霏见方少尘吃瘪,一时也弄不明白事态怎么突然变成这样,可出于本能,她仍出声质问澍泽:「青帝殿下,少尘不可能无缘无故指认阿曲是七大妖之一,你是不是受了这妖女蒙骗,没辨别她的真实身份?」
被冠上「妖女」一词的我单手捂着心口,抬眼看着澍泽坚实宽厚的肩膀。
他明明与我是千年宿敌,如今却能将后背不舍防备地留给我,在声声质问中,坚定不移地护我周全。
澍泽、澍泽……
我花了几千年,似乎从未看懂你。
方少尘没给澍泽回答的机会,冷笑一声,径直和洛霏说道:「你还问他做什么,他摆明是要铁了心窝藏这妖女!」
他左手一张,五指微微弯曲,一把涌着暗红光芒的长弓倏忽显现在他手中。
我认识。
这是天界神器,玉骨弓。
青龙剑感受到一股旗鼓相当的力量,流体华光更是璀璨夺目,仿佛要即刻迎战一般。
玉骨弓也不甘示弱。
弓臂暗藏的赤色如春日融冰后的溪河奔流汹涌,大有与之一战的气势。
剑拔弩张,场面一下紧张起来。
洛霏感知到风雨欲来的味道,连忙握住方少尘欲拉开弓弦的右手。
「少尘!青帝殿下一向刚正不阿,怎会随意纵容妖界大妖蛰伏天界?这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!」
她紧紧扼住方少尘的手腕,在我们的视野盲区朝他轻轻摇头。
是了,在清霖殿对青帝澍泽动手,不管理由是否充分,都会落人口舌。
即便他是天界战功显赫的战神将军,也敌不过澍泽几千年来在天界树立的口碑。
到时候不论其他仙神,就算是天帝,也会碍于和澍泽的情谊,批他几句。
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查明我的身份,在证据确凿前隐忍不动。
方少尘明白洛霏的良苦用心。
略微平复心绪后,他收回玉骨弓,道:「你说得对。青帝殿下刚正不阿,怎会做出私联妖族之事?是我思虑不周了。」
澍泽同样收起青龙剑:「将军年轻气盛又忠贞不渝,天帝与我都很欣赏,只是,希望将军今后谨言慎行,切勿冲动行事。」
两人暗地较量,方少尘自然听出澍泽话里的意有所指。
他心有不甘地瞥过被澍泽遮挡得严严实实的我,而后说道:「青帝与天帝感情深厚,确实非我们这些仙神能比。只是我认为,妖族潜入天界事关重大,也不能全听取殿下的一面之词。」
澍泽没好气地从鼻腔中憋出了哼笑:「你想做什么?」
方少尘道:「我会将自己的想法告知天帝,到时候是让殿下的心上人亲自去凌霄殿走一趟,还是让殿下去澄清,皆由天帝抉择。」
他转过身,也不管洛霏的态度,只留下一句:「我们走。」
方少尘大步流星地朝殿门口走去,洛霏看了澍泽一眼,犹豫一二,还是说道:「殿下,少尘并非蛮不讲理之人,只是事出反常必有因。他既然看出阿曲姑娘身上有不对劲的地方,必然是值得怀疑。」
说着,她看向我的目光也不复先前那般清澈直接。
「妖界小妖中虽有纯良之人,但七大妖确非等闲之辈,他们作的恶殿下只会比我们更加清楚。殿下有心仪之人固好,但,切莫被有心人蒙蔽双眼,失了判断。」
洛霏句句情真意切,连我听了都要为之动容。
澍泽点点头,微微一笑:「多谢洛霏仙君提醒。」
洛霏轻叹了口气,欠身离去。
她走后,澍泽立即转身,扶上我的手臂。
「你怎么样?」
我放下捂着心口的手,道:「别担心,区区灵魂探查而已,死不了。」
澍泽被我无所谓的态度气到,连忙道:「胡闹!把手伸出来,我看看。」
我惊叹于他的细致,又想保留自己高傲的面子,只好不情不愿地掀开衣袖,说道:「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麻烦。」
澍泽呵呵一笑,并未搭理我。
他将我的手腕搭在自己的手心,另一只手轻触上我的脉搏,羽毛似的双睫微微下阖,轻轻抖动。
我抬眸看着他,嘴角不觉扬起了弧度。
「澍泽。」
「嗯?」
「没事,我就想喊喊你。」
「……」
澍泽很是无语地看着我,像是在看一个傻子。
我清清嗓子,正色道:「你和战神将军关系不和?」
他指节一僵,寂了半晌后才道:「……有点过节。」
「过节?」我打趣道:「青帝殿下八面玲珑,竟还会和别的仙神有过节?」
澍泽微垂下头颅,恰好将表情隐藏在阴影之中。
他又是许久没说话。
我暗自想道,难道是我无意间提到他的难言往事了?
澍泽站起身,并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:「我不知道方少尘会在我面前对你动手,抱歉。」
他的声音不大,低沉沉地,似乎很是自责。
我大咧咧地摆摆手,无所谓道:「不能怪你。方少尘修为在我之上,他自然能看出我身上蕴含的妖气,只是我没想到,他竟能透过我的魂看破我的身份。」
澍泽也皱起眉头:「方少尘与你们妖界七大妖都交过手,我以为你变化了容颜,即便天界有人试探出你的妖力,也无法联想你的真实身份。」
我哈哈笑道:「所以说,方少尘不愧是天界战神,确实有两把刷子。」
澍泽对我的不慌不忙表示不解。
「你居然还笑得出来?你就不担心方少尘会揭穿你的身份吗?」
我抿唇轻笑道:「不担心。」
「嗯?」
「他知我是七大妖之一又能如何?旱魃毁尸存骨能改变面容是我守了千年的秘密,方少尘不可能知道。七大妖中能自由变换容颜的只有鬼面族族长重幽,可重幽乃是男儿,而我又是女儿身。即便他现在有所怀疑,也是在猜重幽用了什么方法改了性别,暂时怀疑不到我曲离头上。」
澍泽沉思了一会儿,道:「虽然他一时半会儿不能确定,但,他起码知道你就是七大妖之一。」
我琢磨了一下,好像是这个理。
方少尘查明我的身份不过是时间问题,就算他逐一排查,迟早都能发现旱魃不在妖界,再联想我和澍泽的关系,很快便能查到我头上来。
我不自觉摸上澍泽给我系上的姻缘绳。
这根澍泽为我求来的红绳,虽没能用在合适的地方,但也给我提供了大半个月安心疗养的时间。
于我而言,足矣。
「澍泽,」我轻声说道,「我的安逸日子可能要提前结束了。」
澍泽严肃了神色:「什么意思?」
「字面意思。」
他又问道:「你要走?」
我坐回之前和洛霏喝茶的位置,晃晃腿:「不是我想走,是你们天界容不下我。」
澍泽知道我在说什么,沉声道:「先别自乱阵脚。若是天帝召我过去问话,我察觉情势不妙再通信于你,届时你再离开。」
他扯下腰间佩戴的碧绿玉环,递给我。
「这是我的身份令牌,见它如见青帝。你若要走,可用它应付南天门的守卫天兵。」
玉环透明冰凉,明明是副冷若冰霜模样,却偏生了一股子翠绿,平添温润柔和气息。
我接过澍泽递来的令牌,心里满不是滋味,还不待我开口说话,一道密令凭空显现。
澍泽与我对视一眼,彼此心知肚明。
天帝的质询来了。
澍泽挥了手,密令随之展开。
他默默看完上面写的字,而后说道:「天帝让我去凌霄殿。」
我心中咯噔一下,面上尽量冷静自持。
「去吧。」
难得地,澍泽主动握上我的手,指腹不断蹭蹭我的虎口,像是安抚什么受惊灵兽,目光坚韧又明亮:「别怕,等我消息。」
说实话,我是不怕的。
被天界之人发现,被揭穿身份,甚至狼狈出逃,这些在我决定留在天界时都已料到。
我只是一直在静静等待,等待这天降临。
可没由来的,我并不想将心中所思说出来,甚至还想在澍泽面前装一次柔弱。
「好,」我反握住他的手,「我等你。」
5.
澍泽回来得很快,比我想象得要快。
彼时我正端坐在院中,思索着要逃去何处,愣神间却见他面色凝重地迎面走来。
完了。
我当时第一反应就是,我要完蛋了。
能让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澍泽如此严肃,那必然是发生了极其可怕的大事。
于是,我站起身,努力措辞道:「怎么样?」
他眉头紧蹙,几乎要拧成川型,听我问话,只是面容沉重地摇摇头。
懂了。
我攥紧手里的青帝令牌,着急忙慌地朝外走,还未走两步,又被澍泽拦了下来。
「你这是要干什么?」
我用力挣开他的手,很是不明地对上他的眼,匆匆道:「跑啊!还能干什么?等天帝亲自来青霖殿抓我吗?」
澍泽打量着我的神情,嘴角由微微抽动变成疯狂上扬,最后没忍住,噗嗤笑出声。
「逗你玩儿的。」
我愣了许久,好半天才知道自己着了他的道。
恼羞成怒地拍着澍泽肩膀,我瞪圆了眼睛,手上一点也没收劲:「都这种时候了,你居然还和我开玩笑?」
澍泽抬起双臂,一副任人打骂绝不还手的模样,脸上还赔着笑:「错了错了,我不该闹你。」
我没好气地插着腰,心有余悸问道,「天帝与你说了什么?他到底有没有怀疑我的身份?」
「没有,」澍泽温声道:「陛下说东海有鲛人闹事,让我去东海调和,其余的,他并没有提到。」
没提?
真是奇怪。
方少尘此前信誓旦旦说要去天帝那儿揭发我的身份,怎么突然改变主意了?难道说,是洛霏劝住了他?可方少尘看上去并不是会被洛霏左右决定的人……
究竟是什么拦下了他?
是他自己没打定主意,还是天帝有意拦下此事,不对外宣扬?
见我久思不语,澍泽有些遗憾道:「我知你现在很是困惑,我也没想通此事,但天帝令我即刻出发去东海,我不能与你共同探讨。」
我抬眼看他,有些惊讶:「现在就去?这么着急吗?」
「嗯。南海王隐瞒鲛人一事不报,待天界察觉事态已然恶化,我必须现在赶过去。」
澍泽眉头皱成川型,他不觉抚上眉梢,似乎对处理此事有些犯难。
我留在天界本就给他惹了不少麻烦,此时也不想再给他添堵。
「你放心去吧,我会留在清霖殿等你回来。」
澍泽看我脸上并没有流露出什么焦灼情绪,便也顺着我的话说道:「我让鹿鸣过来陪你。」
我撇了撇嘴,婉拒道:「不必了,我一个人也可以。」
鹿鸣人傻心善,若是她只照顾我一人还好,若是让她撞见方少尘来找麻烦,定会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转达澍泽,澍泽与方少尘的关系怕是更加雪上加霜。
多一事不如少一事。
倒没有强求,澍泽摊开手,半个拳头大小的淡蓝海螺悬浮在他掌心之上。
「东海有消息禁制,无法及时收到外界传来的讯息。这是东海用来传讯的碧螺,你要是遇上棘手事情可以通过这个联系我。」
我点点头,伸手将碧螺收下,与先前澍泽给予我的令牌放入一处。
他还是有些不放心,又道:「此次前往东海归期未定,方少尘那边……你多加小心,能避则避。」
我笑了下,显出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:「我可是妖界尸王,旱魃曲离,混迹六界几千年,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?区区一个战神方少尘,又能奈我何?青帝殿下怕不是见我受伤久了,早就忘记我们互争雄长的日子。」
澍泽半是无奈半是好笑地看着我,嘴角止不住微微上扬。他没有说话,目光却似夏日烈阳般灼热。
我静静地望着他,心里是从未有过的宁静。
眼前这个男人,被我视为千年宿敌的男人,他给了我重获新生的机缘,为我提供遮风挡雨的场所,即是此刻,他依旧为我思前想后,处处关怀。
人真是善变啊!
一个月前,我还在面不改色地和轩冥说,我的死能将澍泽带离六界。彼时的我不带任何一丝情绪,只觉得是天道使然,命运弄人。
如今我却觉得庆幸。
庆幸澍泽听到了我和轩冥的对话,庆幸他当机立断救了我,庆幸他还活着,给我更多了解他的机会。
其实在此次变故之前,我从未想过,我和他还会有这样心平气和说话的时候,仿佛经年未见的老友,能在一方陷入困境之时,不留余力地给予帮助。
老友?
我想了想,又觉得不对。
我和澍泽有天性使然的术法互斥,也有立场不和的界层对立,我们打了大大小小不下百次,老友一词,怎么可能用在我们身上?
我思索了好一会儿,在浩瀚形容里竟找不出能准确描述我们关系的词语。
真是荒唐啊!
怎么会找不到一个词来形容我和澍泽呢?
澍泽离开后,那些还没来得及拜访的人都被他谢绝了。窝在清霖殿的这些日子,我实在是无聊至极。
因为澍泽不喜欢有人打搅他的生活,连身边伺候的仙女仙官都没有,偌大的宫殿里,除了我没一个能说话的活物,我甚至开始后悔没让鹿鸣来清霖殿陪我。
该怎么打发时间呢?
我不觉将目光移向了清霖殿后院的池塘。
那池塘里养了七八条红锦鲤和十几株含苞待放的睡莲,不管是钓鱼还是观赏,都非常适合我消磨时光。
于是,我左手变出个凳子,右手变出个鱼竿和鱼饵,后将鱼饵穿在鱼钩上,一边等待有缘鱼上钩,一边欣赏那羞于绽放的睡莲。
等啊等啊看啊看,直到微风拂过我的脸颊,我的眼皮子不自觉往下耷拉,人都开始犯迷糊了,还是没有一条鱼咬上鱼饵。
怎么回事?是我准备的鱼饵不合它们的胃口吗?
我砸吧砸吧嘴,伸了个懒腰,探头向池中央看了眼,转身换了好几种鱼饵,又等了许久,依旧不见成效。
啧。
正当我寻思着直接下池塘捞鱼会不会影响我的形象时,一道银铃般的清脆女声钻入我的耳内。
「真傻。」
我猛然抬起头,环顾四周,惊喜不已。
是谁?是谁在和我说话?!
我抱着期待和激动的心仔细看了一圈,上到瓦檐,下至塘底,却连半个人影都未见着。
也对,我叹了口气,澍泽去东海前为清霖殿设了结界,不可能有人在不惊动我的前提下悄无声息地进来。
大概是我出现幻听了吧。
心里还在惋惜着,那女声又出现了,像是要抹去我的猜疑,这次极为清晰。
「池中锦鲤只食灵珠,饮清露,你用普通鱼饵怎能吸引它们?」
我非常确定这次不是幻听。
在听到她说的第一个字起,我便竖起耳朵细细辨别着声音来源,终于,让我发现了丝丝端倪。
池塘里的那朵最大最美的睡莲,在我未察觉的时刻舒展了花瓣。
我朝着睡莲的方向,不确定地问道:「是你在同我说话吗?」
她哼笑出声,如同傲立雪山之顶,鼻息里都透露着骄纵。
「不是我还是谁呢?」
我喜出望外,丝毫没在乎它话里的高傲,道:「你、你居然能说话?」
她又笑了笑,仿佛听了什么低俗笑话:「我可是天穹睡莲,莲中之后,说话而已,岂能难倒我?」
说罢,她破开簇拥着的重重莲叶,优雅又从容地游荡至池塘边,最靠近我的地方。
就连方才我碰都碰不到的锦鲤,此刻纷纷摆着鱼尾,在她身边游得欢快,像是恭迎,像是欢庆。
睡莲向我伸出一片晶莹到几乎透明的花瓣,如恩赐般说道:「看清了?嗯?」
我按耐着性子,端详了好一会儿,最后理智告诉我,这个骄横到自大的家伙确实是世间仅有的一株天穹睡莲。
我问道:「你既然能说话,为何早不说?」
她收回自己的花瓣,与我拉开一寸距离,孤傲极了。
「你是哪号人物?我为何要和你说话?」
我:「……」
行,你厉害,你清高。
你最好一辈子都别说话。
憋死最好。
我瞬间没了打发时间的欲望,收拾东西就想离开,睡莲却主动出声唤我:「诶!」
我没搭理她,自顾自地将东西尽数收起,她见我没有反应,突然有些急了。
「我知道你听见了!」
我冷冷瞥了她一眼:「是,我是听见了。但你是哪号人物?我为何要和你说话?」
她很快意识到我在学她说话,只低声嗫嚅道:「真是小气鬼,一点玩笑也开不得。」
「嗯?」
她立刻改了话术,语气亲近很多:「我叫子午,是青帝圈养在清霖殿的天穹睡莲,你叫什么名字?」
听她有意讨好,我放下手里的凳子,一把掀起裙摆,蹲下身,俯视这朵尚未化形的睡莲,悠然道:「我啊,我叫阿曲。」
也不知怎么来了恶趣味,我突发奇想地露出手上的姻缘绳,补了一句:
「是澍泽的心上人。」
像天穹睡莲这等世间罕见的灵物,向来眼高于顶,她既心甘情愿留在清霖殿,便是打心底里认澍泽为主,以他为尊。
自己的尊主有了心爱之人,她会是什么反应呢?
不出所料,子午沉默了。
她僵硬了很久,好半天都没接话。
我露出个得意的笑。
小东西,和我斗你还嫩了点。
我直起身,挥手捏个净水诀,洗去衣裙边沾惹的泥土,也不再管她,大摇大摆进了内殿。
才坐下一会儿,凳子都没来得及捂热,余光瞥见鹿鸣神色慌张地奔进来─那道保护结界只对她例外。
我端起茶盏,小抿一口,方才逗过子午的笑意还未消散,现在见了鹿鸣更是心情大好。
「怎么了?」
格外注重礼节形象的鹿鸣完全没在乎自己跑乱的鬓发,她握上我的手,上气不接下气:「阿曲姑娘,天帝让战神将军即刻将你带去凌霄殿问话,你、你快走,不要让他们抓到了!」
什么?!
天帝早不派人晚不派人,偏要在澍泽离开清霖殿的时候找我麻烦?
我拉着她坐下,一头雾水问道:「你先别急,慢慢说。」
鹿鸣焦急地看了我一眼,随手抄过桌上我刚喝了一口的茶,一饮而尽。
她缓了一大口气,匆匆道:「我刚路过凌霄殿,恰巧碰到那些参与议事的仙神出来,他们两两交头接耳,说什么,没想到青帝竟包藏妖族。我当时脚步一顿,便随手拦了个仙神询问,他和我说战神将军向天帝上奏,青帝澍泽以心上人的名义包藏妖族七大妖,而那七大妖说的就是你。」
鹿鸣紧紧抓上我的手,掌心沁出了薄汗:「天帝派战神将军来捉你了,阿曲姑娘,你快走,现在就走!」
看她这般设身处地的为我着想,我撑着下巴,觉得有些想笑。
「我都不急,你急什么?」
我盯着她,不错过她脸上任何表情,而后轻飘飘问道:「还是说,你已经在心里默认我就是七大妖之一,所以才会害怕战神将我带走?」
鹿鸣面色一僵,她愣了一会儿,有些无措地说道:「我、我也不知道,但我就是觉得他们会对你不利。」
她挣去我的手,「唰」地一下站起来,几缕青丝随风扬起,又贴上她的额头。
「阿曲姑娘,你是殿下的心上人,便也是我尊敬的人。天界规矩严苛繁杂,我不想让你落在他们手里。我求求你了,赶紧走吧!不要再耽误时间了!」
她说得字句有力,尾音却带着难以察觉的哀求。
原来这姑娘担心我,是害怕澍泽受到牵连。
真是可爱啊!
我跟着她站起身,道:「已经晚了。」
「什么?」
我说道:「战神将军已经到了。」
结界应声而破,方少尘身穿玄色战甲,凭空出现。
我含笑看着他,道:「战神将军进清霖殿的方式可真别致。」
他露出玩味十足的表情,道:「不暴力破除结界,又怎能在你溜走前堵住你呢?」
我挺直腰板,道:「谁说我要走了?你瞧我像是要走的样子吗?」
鹿鸣拉上我的腕,微微往后拽了拽。
方少尘道:「既然如此,那就请青帝的心上人,跟我走一趟吧。」
我挑眉应道:「劳烦将军带路。」
鹿鸣陪我一同来了凌霄殿,出乎意料地,大殿内站满了仙神,连我进入内殿的路,都是他们努力挤挤让出来的。
我凑到鹿鸣耳边,小声问道:「你不是说议事的仙神都走了吗?」
她极少见到这样的大场面,有些紧张地攥紧我的袖子:「那会子确实走了,但,可能,又来了?」
嘶。
我还是觉得天界的闲人太多了。
「陛下,妖女带到。」
话罢,方少尘拱手退到我身后。
我抬眼,直直看向高坐王座上的那个男人,他刚拂手免去方少尘的行礼,举手投足间皆是无上的高贵与儒雅。
这就是天帝,衣孤舟。
少年称帝,统管天界,不仅得仙神拥护爱戴,手下更有精兵良将无数。
若非有青帝澍泽分去他些许威望,他在天界可谓是一呼百应,难有异心者。
衣孤舟将目光寸寸移到我身上,明明是极其温良的,我却在其中感受到一股难言的压迫。
这就是上位者的威压吗?
竟比轩冥来得更为厚重。
「吾听闻,前一阵子,青帝向月下仙人讨了姻缘绳,他的姻缘绳可是给了你?」
我不卑不亢地回视,道:「是。」
他轻轻笑了笑,道:「这么说来,你就是青帝的意中人?」
「……对。」
「那你可知吾找你来的目的?」
「当然。」
「很好。」
衣孤舟颔首,对着一众仙神道:「最近流言四起,闹得沸沸扬扬,吾不愿天界受蜚语困扰,故特请姑娘来凌霄殿,在众仙面前自证清白。」
他转眸看向我,温柔目光中暗藏着不容置喙的凌冽。
「姑娘意下如何?」
笑话!
都把我逼到这个地步了,还假模假样问我的意见?乌泱泱一群人围着我,我能拒绝吗?
我勾起唇角,直接挑破衣孤舟话里话外蒙着的面纱:「阿曲受惠于青帝,又承蒙其青睐,自然不愿他的名声因我受了污秽。只是如今青帝远在东海,天帝要我自证,于情于理,是否都应该等青帝回来?」
衣孤舟笑而不语。
方少尘抢先一步说道:「放肆!陛下要你自证,又何须听从他人意见?」
「慢着,少尘将军!」衣孤舟抬起手,纤长的五指如凝脂般纯白:「吾以为她说得有几分道理。」
闻言,方少尘急忙道:「陛下!我识妖无数,我敢确定她必然是妖界七大妖之一!您切莫被她的花言巧语欺骗过去!」
衣孤舟好似认真想了想,半晌,才道:「她是青帝系了姻缘绳的心上人,便是青帝下了决心要共度余生的人。吾与青帝情同手足,亦不愿为此伤了感情,不如等青帝回来再做打算。」
话落,他将视野投向全场,那些受他目光洗礼的仙神们立刻恭敬应道:「是。」
见天帝似乎打定了主意,方少尘这下是彻底坐不住了。
他一改先前淡然自若模样,上前跨了一步,与我并肩而立。
「陛下!妖界之辈不可留,更何况她还是大妖之一,谁知道她来天界是何居心?望陛下收回成命,再三思虑!」
「这……」衣孤舟做出一副为难表情,摇摆不定。
「陛下!」
方少尘突然单膝跪地,拱手身前,引得旁观仙神一阵惊呼。
「我愿以战神之名担保,她就是妖界七大妖之一!」
鹿鸣屏住了呼吸,抓上我的手同时一紧。
我隔着衣袖,在她的手背上轻拍两下,扭头看向立下军令状的方少尘。
「不知战神将军以为,我是谁?」
方少尘转过脸,定定看向我,在那一瞬间,我的心脏突然剧烈撞了一下胸口,疼得我不禁蹙眉。
怎么回事?
为何我会如此不安?
方少尘启唇,面上神色肃穆而疯狂,像是走投无路的孤者穷尽家底的最后一赌。
他缓缓说道:「妖界尸王,旱魃曲离。」